站在天边尚泛起鱼肚白的山顶,三个少年看着远处,只能瞧得出隐约身影的骑兵,浩浩荡荡汹涌而过,而在更远处,有一支同样严阵以待的骑兵争锋相对。
两支骑兵队伍很快撞在一起,远远望去,不像是肉体凡胎的士兵在争相厮杀,更像是两座披着厚重战甲的机器相互对撞,碾压出鲜血流淌遍地。
厮杀没有很快结束,短兵相接之后就是你来我往的追逐和杀戮,飞起的头颅像是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滚落,鲜血铺洒在大地上,哪怕只是远远旁观,都瞧得见那浸润整座地面的殷红一片,鲜艳刺目。
不知过了多久,烈日高悬天际,只剩下寥寥几匹战马在战场上踱步徘徊,而鲜血淋漓的士兵拖着脚步行走其间开始清扫战场,站在山顶上的三个少年竟是如何都瞧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最终赢得了胜利。
战场上的残兵牵着战马离去,原地还剩下纵横流淌的鲜血和残肢断臂的尸体,不知道在多久以后才会有其他士兵来此清扫收尸,天地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风声呜咽行过,远处黄沙滚滚,很快就将那些鲜血痕迹掩盖,就连尸体都被埋在了沙堆里,不知道是否不久后再次来到这片战场的人,都已经瞧不出还有这些冰冷尸体的存在。
三个少年没有去往小山另一面的寺庙,也没有再回到那座小小村落,他们沿着另一条道路离去,前往距离绰行脉和桑岭脉都不算太远的锦泽脉。高头大马换成了低矮毛驴,走进了深山之后,他们又开始徒步行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知不觉间早已习惯了这种远游。
锦泽脉尚未有已经彻底定下疆域和正统的王朝,只有热火朝天兴建中的城池和宫殿,于是山林也更多些,纷争倒少些,人们只是择选宜居之处开始大兴土木安居乐业,在生活足够自足安定的格局下,只需井水不犯河水就已然足以,不需那么多无谓的纷乱和争执。
三个少年这一路没怎么往人烟聚集之地而去,钻研于深山野岭中,只是匆匆赶路,渐渐地便能瞧见耸入云端的道德谷高山的影子,锦泽脉也快走到了边界处,不远就是最为接近道德谷的森耘脉了,这一夜三个少年宿于一座天然温泉旁,看着月华中的水雾,这几日以来都闷闷不乐的张谦弱终于恢复了些以往的轻松惬意,只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习惯掩藏在深处的锋芒。
三个少年坐在雾气腾腾的岸边,张谦弱自嘲笑道:“现在想起我在荀家宅院里的夸夸其谈,真是羞愧难当啊。”君策想起在荀家时三人和禾徸渠的交谈,知道张谦弱是在说那番关于战争的言语,君策摇摇头道:“我觉得你没说错。”
张谦弱扯出牵强的笑意:“不是说错了,而是想错了。我以为看过了许多书上的文字记载就算是知晓了那般厮杀纷争的不堪,也以为自己旁观者清,看得出所谓战争中背后的真相,就是权势的倾轧和性命的凋零,可是如果仅仅只是这般供人夸夸其谈的简单道理,那怎么还会有千百年都未曾断绝的战争不休呢?”
张谦弱自问自答,看来这段时日里他的沉默寡言,想到了许多事情:“难道千百年来那许多的聪明人都看不出战争背后凋零消逝的生命吗?自然不是,可是还有更高的道理去取代这些血淋淋的性命,书上说在这样的鲜血之后就是向上的变革,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性命的死去被当作了变革的必经之路,是否多了几分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
张谦弱伸出手捧起掌心的水,看着倒映在涟漪中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们无法站在现在去评判史册中那些名烁千古的战役,也无甚资格立场去对过往光阴中的先贤和历史指指点点,可如果从细微处去看,只说那些为了私欲和权益而肆意挑动的战争,那些身不由己置身其中的性命难道不该被多些注视吗?”
张谦弱摇摇头:“我现在知晓为何道德谷一定要我们下山远游去看一眼何为真正的战争了,因为要看的不只是沙场上的鲜血和残酷,还有那许多被卷入其中的性命和屋舍,他们不知如何言语也无法言语。道德谷不许山上人随意涉足山下庙堂,而看过了山下纷乱和战争的人却一定会在心中埋下做些什么的种子,如果以这样的心性走入权势斗争之中,难免就要以道理和学识搅弄风云。
可是一旦从开始就着眼于高处,又如何再去看见低处的泥泞和艰难?就像是我,哪怕读过了再多的书,哪怕已经走过了许多的路途,可是当我真真正正来到此处看见了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张谦弱手中的清水顺着指缝淌落,他便静静看着,看着月色从手中流逝,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悲伤:“遗憾的是,无论是山下许许多多为了生民大义而赴汤蹈火的圣贤先人,还是道德谷上研学求道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这世间一个完整的答案,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都还会有那么多的孩子和老人被留在可能随时都会倾覆的村子里,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被迫离开家乡去往远处求生。所以看过了这样让人无力去改变和左右的人间惨状之后,我们就难免要去拷问本心,是否多了太多沾沾自喜的高处的道理,而忘了为何翻开手中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