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少年与禾徸渠坐在小院中的凉亭内。
今夜的荀家注定不会太平安稳,所以荀修仁亲自带着人守在荀踽和荀念竹所在的小院外,还细心看管住了那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杂役,以免那些计策落空的荀家祠堂长老狗急跳墙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禾徸渠本是打算继续蹲守在荀家无人能寻之处,在暗中护住荀念竹和荀修仁,可是荀念竹却只说让禾徸渠安心在小院中住下,荀家之事没理由如此麻烦外人。
君策坐在廊柱旁双手叠放在身前,轻声问道:“禾大哥,所以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喜欢说道圣贤学问的兄弟就是岳千煦吗?”禾徸渠手握酒壶轻轻摇晃,点头道:“那小子一喝酒就喜欢说大道理和念叨着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还嘲笑我们一群光棍以后也没法子媳妇孩子热炕头,大家打打闹闹地没谁当真,战火一起便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若是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来这里恐怕早就面目全非死的不能再死了吧。”
禾徸渠自嘲一笑:“却没想到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是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死在那里,慷慨赴死倒是挣了个好名声,可是一个小小骑兵统领死了,除了多拿些抚恤银子又能还有什么好处?直到看见他留下来的书信我才知道了些,可仍是想要把那小子从土里拽出来狠狠骂几句,为了个大义而死,还不如安安稳稳去当官老爷呢,管他鱼肉百姓还是踏实做事,活着总比死了好吧,我们这些兵油子都还苟活着,轮得到他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去送死?”
禾徸渠抬头狠灌了一口酒,凉亭内没有点燃烛火,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双眼眸在月色照耀下泛着血丝,张谦弱叹息一声道:“我们经过松瓶国和青盛国边界的时候也见到了战场的残酷和身处其间之人的身不由己,谁的性命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想要活着罢了?”
“可无论是身为幕后掌权之人的刀剑也好,走投无路只能入伍参军也罢,真正站在了战火之中却只能忘却本心他事,唯有竭尽全力活下去才是正理。而在这之间还能够保守心境如初,甚至为此付出性命和此生道理之人,便是千百年来无数被称为英雄的先驱,所以无论是遗憾还是释然,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禾徸渠嘴角露出苦笑,一直以来喝酒吃肉从不含糊大大咧咧的汉子,此时脸上满是苦涩和悲切,他缓缓道:“喝酒醉人,醉人醉心,哪怕是现在离开了战场已久的我也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焰火滔天刀剑厮杀,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的人哪还能有心思和气力去思索更多虑想更多,只有千煦从来没有任由自己无缘无故地烂醉如泥。”
“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些圣贤教诲,就算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要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学问道理,有可能在战马践踏刀剑劈砍下那样不值一文,可是若无心中一点明光坚守,那人与禽兽何异?这个道理,是他留给我的信里所说的最后一句学问话语。”
禾徸渠低头望着幽幽酒水晃荡的酒壶,轻声呢喃道:“当初还说过如果有一日能够一起活着离开战场的话,回了他的家乡定要尝一尝滋味悠长的青庐酒,没想到最后谁都没能信守承诺。”
岳千煦死了,还有许多曾一起在军镇酒肆外蹲着饮酒的袍泽也死了,尸骨无存者众,魂散异乡者众。岳千煦留下了遗书,还有禾徸渠翻山越岭为他交付身后事,可还有很多人,离乡千万里日久,直到最后也没能有丝毫痕迹归去,只能埋骨黄沙之中。这就是战争,无论是绰行脉还是桑岭脉,对于身处战局之中的士兵来说,没有赢家。
禾徸渠最后似是醉了,脚边摆放着四五个空荡荡的酒壶,他趴在石桌上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道德谷山上可看见山下的纷战?”
张谦弱不知何时走到了凉亭台阶上就地盘腿而坐,真页坐在他的身边,张谦弱仰头望着月光,缓缓道:“道德谷不涉山下事,可无论是书院寺庙还是道观,所有下山之人都会亲眼看一看沙场的模样,不是书上的金戈铁马也不是话本故事里的纵横捭阖,而是看见那些鲜血和尸骨,看见身处其中的将士和百姓,这样做有意义吗?是否不过是那些安稳居于山上的读书人劝慰自身超脱世事的借口?”
张谦弱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不对,道德谷的存在不只是一座山,也不是世间读书人心目中的祖庭和世外桃源,道德谷是一本书,记载世道变迁也要为世事人心说话和做事,所以固步自封不可取,坐井观天不可取,自以为是更不可取。战争的发源和落幕可以归咎于野心和欲望,或者是更大义凛然的自卫和守护,可是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概莫能外,放弃了思绪的存在本身,随波逐流麻木沉沦。”
张谦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理清思绪:“道德谷可以参与其中,能够为战争略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都好,道德谷的规矩不是圈定和禁锢。可每一场战争的发起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其意义的,背后的利益纠缠也好道德大义也罢,谁来说道理谁来辩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