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的山岭挡住了他们离开的脚步,也挡住了推动帝国发展变革的技术法门。
从崇祯到嘉启,这里千年如一日,毫无变化。
对佛门的信仰,是生活在这里的民众心中的唯一。
“地上的凡人用肩膀托起天上的佛国,普照的佛光却不会照亮他们身下的暗处。”
张嗣源突然想起了新东林书院中,一位专门研究番地问题的大儒曾说过的话。
尽管知道这个穿着怪异的年轻人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周围的百姓依旧用极其厌恶的目光死死盯着张嗣源。
特别是一些白发苍苍的年老信徒,明明连站立都已经十分困难,却还是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扑上前来,亲手撕了对方。
这些明人亵渎佛法,从进入番地的那天开始便犯下了滔天罪孽,所作所为早已经传遍整个高原佛域。
就在他们进城的那天,连尊贵的那曲法王都被迫从金庙中离开,去往城外亲自迎接。
这对于那曲城的百姓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在这些充斥恶意的眼神中,张嗣源故意将脚步放的很慢。
他在计算,算着等自己收归番地之后,需要建立多少座夫子庙,需要花上多少年,才能拔除根植在他们脑海之中的毒瘤。
又或者直接搬他个十几座门阀过来,用打儒序印信的方式来强行教化?
这样的效率无异会高上不少,唯一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就是思维冲突而导致精神崩溃,会出现不少痴愚之人.
思索间,张嗣源慢慢走出了这座规模并不大的那曲城,登上了一座丘陵。
放眼望去,远处绵延丘陵和山峰,在帝国本土内几乎绝迹的原生牛羊,在这里成群结队,低垂的头颅啃食着地面枯黄的牧草。
放牧的少女面容消瘦,身上穿着厚重的毡袍,抽打着鞭子,嘴里唱着歌谣。
“雪原是佛的经堂,三座神山亮着光。融化的雪水变成了琼浆,风里都是酥油的香。我读懂了经文里的故事,找到了这一生的方向,要沿着长者们留下脚印,走去佛国所在的地方”
“碗里是喝不完的茶,嘴里是唱不完的歌,鼓囊囊的肚皮哟,永远不会干瘪的迹象。日子兴旺,我死后,就让灵魂将跟随桑烟升往天堂。”
女孩扬起鞭子,凌空抽出一声脆响。
四散的牛羊中,显现出一个个比她还要细小的身影。
“我死后,灵魂将跟随桑烟升往天堂。”
他们跟着女孩一起齐声歌唱,肮脏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
站在山坡上的张嗣源听的怔怔出神,心间是一股难言的滋味。
这些放牧的孩童,全都是那曲金庙内豢养的佛奴。
和隆武时期出现的罪民不同,这些佛奴本身并非外民,而是真正的帝国百姓。
早在洪武之时,大明帝国便在这里设立了巴康和乌思藏两大卫所,将番地纳入了版图之中。
等到毅宗皇帝开创序列之后,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发展迅猛。
番地作为佛序最重要的道场之一,信徒众多,在漫长的历史中衍生出诸多的教派。
可人间有限的香火,注定了佛陀的数量也是有限。
在隆武帝还未登临大宝之前,一场持续百年的佛乱便在此爆发。
在那场混乱中,整个高原血流成河,许多教派覆灭,他们信奉的佛陀因此被贬为了妖魔。
入了序的僧侣还有洗心革面的机会,寻常的信徒却需要为他们的信仰赎罪,自此成为战胜一方的财产,沦为豢养的佛奴。
罪孽被刻入了基因,在血脉之中流传。
佛奴的子孙后代,一样也是佛奴,永生永世不得更改,直到彻底死绝,方才人死罪消。
即便是某一天他们之中有人获得天大的福缘而入了序,也会被剔除原有佛奴的记忆,在法师的灌顶下接受新的人生,自以为是灵山上某位佛陀弟子的转世,忘却了自己曾经的来路。
这便是所谓的佛奴,也是如今番地九成以上百姓的现状。
听着牧童们的歌谣,猛烈的寒风吹拂着张崇源的衣袍,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升腾的白雾几乎要压到了坡顶上。
“大人,是内阁的邸报。”
一名巡察组的中年官吏在城外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了这里。
“念。”
“嘉启十二年九月,龙虎山驱逐位于江西行省广信府境内的朝廷官员和儒序成员,擅改县衙为道宫,以提举署道人接替管治职责,多地道序势力纷纷效仿此悖逆之举,恐有分裂自立之意。”
“月中,老两京一十三省内再次发现鸿鹄叛军的活动迹象。从捕获的鸿鹄成员口中得悉,他们中绝大部分是从正在改制为府县的罪民区潜回帝国本土,并无进一步任务。经调查,调动叛军的命令来源于一处名为大楚的黄梁梦境,具体目的暂未明确,幕后组织者的身份暂未明确。”
“九月二十七日,广信府境内爆发多起袭击事件,龙虎山麾下分支道观几乎尽数被毁。门中大量道序遭到屠杀,其中包括不少龙虎九部精锐和多名主官级道序。根据内线回报,袭击者有佛序袁明妃、道序陈乞生、武序沈笠、阴阳序邹四九,以及曾经的倭区犬山城锦衣卫总旗谢必安、范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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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官吏突然加重了语气:“领头之人,则正是昔日倭区犬山城锦衣卫百户,现天阙成员,独行武序四薪主,李钧。”
“李钧.”
张嗣源俯身拔起一根草茎,像一个放荡不羁的狂生一般咬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