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阅微终于身在她心心念念的寰微西院暖阁,但心境已换了一番天地。从书院门到暖阁这短暂一程,风雪载途,意外的人和意外的消息似冒雪敲门的不速之客,扰乱了她预期好的冬日之旅。甚至扰乱了她预期好的穿越之旅。
之前和上一世相关的物件只有那个在博物馆见过的刻有君臣问答的金玉古器,现在多了一栋来路不明的白色山墅。之前她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写在木阅微命运里必须去直面的庙堂诡诈和权力阴谋,她看见了敌人并决心挫败他们。现在她有了看不见的敌人:所经阅的两个时代深处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翻云覆雨。如果那只手是仁慈的,如果过去三年做出的努力是值得的、过去三月揭晓的答案是正确的,就不该让墨怀臻死于来春这个无解的灾厄横在她即将走去的路上——已经走过的路所有谜题的答案、未来之路所有希望的端倪和她自己在这孤寂的时间里感知到的一切幸福可能,惟独指向的人。
她自己窝在暖堂偏外的一个软榻上,这里视野开阔能看见外面的风雪和山野。墨怀臻和晏崇对坐在暖堂深处的炉火旁一边对饮一边低声交谈,木阅微特意隔出一段距离,能不时听见他交谈的声音却听不真切内容。炉火烧得正旺,连着暖墙一道散发热气,整个屋子一片暖意洋洋。木阅微知道木南木北守在门外护着这一方安全,暖堂附近看不见的地方将离还安排了隐卫提防一切可能发生的不测。
本该是安全无虞之地。
木阅微远远看到她傲岸明雅的大表哥在风雪之中劈柴、打水,然后步履艰难地把柴火和水桶沿着蜿蜒的石阶小径运上山去,除了相貌出众些服饰华丽些,动作熟稔得和普通的挑山工没什么区别。这让木阅微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当一个人放下外在的身份和地位,回归到一个质朴的普通人,他还能游刃有余应付眼前一蔬一菜的生活,那才真正让人肃然起敬。
墨潋瞳像个不懂事的漂亮公子,在云衍艰辛劳作时不闻不问,一直在他不远处悠闲地对着风雪舞剑,仿佛之前打斗时剑被云衍一把打掉的余怒还没有消解。木阅微蹙眉,仅靠云衍那一双手,天黑之前是没法在那栋半山小筑安顿下来的。
不过她也奇怪为什么天一直没有彻底黑下来,一直是这样暧昧不明暗香浮动的黄昏状态。后来想到虽然暮色一直低垂,但时间尚早,不过天阴下雪,制造出眼前一直是傍晚的假象。木阅微隔着空间远远凝视云衍在这漫长的傍晚里渐渐整理墨潋瞳挑选的属于他们的家宅轮廓,应该也在慢慢整理自己内心和情感的秩序。
墨潋瞳看上去置若罔闻。
直到后来云衍提水上山,可能体力终于不继加上雪落路滑,脚下一个趔趄,沉重的水桶歪了一歪洒落半桶并沿着台阶跌滚,连带着云衍身体失重摔倒。木阅微远远看见她表哥的小腿恰恰撞上台阶的棱角,仅凭视觉就意会到那种物理疼痛,有些不忍地移开视线,恰恰看到风雪中墨潋瞳舞剑的动作慢了下来。很显然他看上去心无旁骛在顽耍,却无时无刻不留神云衍的一切,跟过去很多年如出一辙。
木阅微笑笑,感觉到一丝丝活的生气回到她心间,于她内心弥漫着的绝望感于事无补,却多少让她尝到灰暗之外的另一种味道,等她抬眼再看时,云衍已经将刚才留存的半桶水提上去并再次拎着桶走向井边汲水,墨潋瞳盯着他的背影呆呆看了半晌,然后扔掉剑走上去抢过水桶自己去打水……
木阅微野望良久。夜终于真正落压下来,暮色四合,真正的凛冬之夜近在咫尺。木阅微对着外面深不见底的一团漆黑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此时借着不远处树灯的微弱光芒她只能看到头顶飞蛾般乱舞的零星雪片,苍白且无头无脑。
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察觉到身旁有人。
木阅微侧头抬眼,果然看到墨怀臻一袭在这山野显得过分美丽的海蓝华裳,和那张轮廓出众的好看面庞。只是很不应景地,左手捧了个雪白菜碟,右手执着个拳头大的琉璃碧酒盏,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此刻看到她终于留神过来,很自然地低下身,于是木阅微看到白瓷碟中的春秋:不薄不厚排放齐整的红色冷牛肉片,切成两半的煮鸡蛋,调拌得清新可口的凉菜,像一尊精美动人的盆景映入她眼帘。瓷盘角落两个精巧的小包子恰似一座观景亭。
木阅微惊奇的是,这个营养有数的拼盘是她在隐花居被悠闲无趣的小姐生活弄得胃口不佳又不得不吃点东西跟进营养时的简餐,一天用一顿就够了。墨怀臻这是在哪取到经的?
如果在往日,她肯定揪着墨怀臻追根究底了,但现在她整个人就像一条沉滞绝望的河,其它零碎的意念和情绪都是间或蜿蜒汇入的涓流,不痛不痒不足挂齿。甚至如果在往日,刚才在山间她就揪着墨潋瞳追问那幅画的根底了,但那时只轻飘飘问了一句就放过。现在终于找到一块静地彻底松弛下来接受到底发生了甚么,她才意识到晦暝那几个字带给自己的崩溃感多么彻底。悄无声息就把她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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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看榻边的矮几,示意墨怀臻把瓷碟放那里就好,现在……是没有任何胃口的。但眼前人仿佛没看见她那个示意,餐碟向跟前凑得更迫切和真挚了些。于是木阅微闻到酒盏里散发出的味道,玫瑰醉,剔透漂亮度数却很低,瑶京千金小姐喜欢的果子花露醉,也是木阅微想微醺时钟爱的所在。却不是寰微书院该有的藏酒。
木阅微避无可避对上墨怀臻那泓秋水明眸,不似以往这双眼睛深海般的迷离,而是一抹澄澈的忧心忡忡。
木阅微一阵怔忡。盯着那双眼睛怔忡了很久,本能就摸索,摸索到餐碟上的竹筷,颤抖地夹起一片牛肉往嘴里送,咽下的过程发现吞进的食物恰如其分地堵住自己看见这双眼睛时这个人时突如其来的阵阵哽咽,于是不假思索地,一片接一片的冷牛肉被她送入嘴里吞下肚腹。感觉到随着那股哽咽涌上的泪意一道被推下腹心,仿佛危险被推下悬崖,木阅微多少松了口气。
半晌后,看着空了一半的白瓷碟,丢下筷子,用手拿起半块水煮蛋继续往嘴里送,第一口还好,然后……像遭遇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情那样,噎住了。
像跟不知名的什么存在较劲似的,木阅微不声不响想把那阵噎感和之前的牛肉一般彻底吞咽下去,显然这次没那么容易,很快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让之前那些狼吞虎咽的努力付诸东流,蛋清蛋心白白与黄黄散落一地狼藉。
木阅微放弃了努力。像一只被冒犯后疯狂还击又败下阵来的猫,乖巧地、颓丧地、委屈地窝在软榻一隅,等待可能降落下来的一切糟糕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