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时分,请君入瓮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905 字 2个月前

郑大风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头儿,“师父是故意要陈平安心中恶蛟抬头,以此淬炼剑心,再不去讲那些束手束脚的仁义道德,让陈平安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剑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帮助那个存在,丢掉早先陈平安这个剑鞘,对不对?!”

杨老头微笑道:“能够想到这一步,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郑大风颤声道:“这是她要求的?”

杨老头摇摇头,露出一抹感慨和缅怀神色,喃喃道:“她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她都无所谓的。她……是她啊。”

郑大风神色怆然,“可怜,真是可怜。”

他想起了那个在灰尘药铺,与自己对坐在檐下长凳上的年轻人,嗑着瓜子,笑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他总觉得遭受过那么大一场无妄之灾后,那个年轻人,也该过几天舒坦惬意的日子了。

哪里想到,从离开老龙城的开始,就有一个比飞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剑舟更可怕的局,在等着他陈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杨老头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随着大乱之世的到来,总有一天所有人不爱讲的那些,觉得知道了道理也无用那帮蠢人,假借道理来满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恶人,都会跟着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饭会死人,不喝水更会死人。等到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讲道理的珍贵了。好在人的记性不好。吃过疼很快就忘,世道就这么反反复复,都过去一万年了,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郑大风颤声道:“好?怎么就好了?”

杨老头笑了,“我是人吗?”

郑大风无言以对。

杨老头又问,“你就是人吗?”

郑大风依旧默然无语。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

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

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

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的书简湖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这个老王八蛋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

小主,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应,他崔东山能如何?

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

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瀺在大隋,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得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大骊铁骑的调度,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

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

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不都欠。

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

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予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着书简湖有点远了。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

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本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

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

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

等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

因为死人更多。

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上,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当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陈平安该怎么办?你陈平安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边,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那个老王八蛋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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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这样,崔东山越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

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座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

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崔东山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纸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的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

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老王八蛋,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