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春寒料峭故人来(一)

奇星岛,南境青潋山。

竹楼外,浮山湖上有一处蜿蜒小径,两侧修建齐整的草木一路蔓延,直至深处豁然开朗,一座无字石碑安静矗立,孤零零的坟茔土包上是肆意生长的荒草,一场暮春的雨绵延落下,有意留存的荒草之间冒出点点绿意,与四周齐齐整整的草木交相呼应,自成一片小小天地,浑然天成。

四处青绿之间有鲜艳的花争相绽放,风一吹,摇曳身姿,脚步声轻轻地走近,被惊动的雏鸟叽叽喳喳飞远,片刻之后,石碑附近又是安安静静的,那个带着斗笠的身影在石碑前蹲下身,伸出手挑了挑斗笠边缘,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两壶酒。

刚刚一场春雨过后,泥土地上仍旧是湿漉漉的,带着斗笠的少年毫不在意,他席地而坐,想了想摘下斗笠放在身旁,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些层层堆叠在一侧的酒坛子,他晃了晃脑袋,将自己带来的两壶酒放在身前,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光滑干净的石碑,这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风暖和起来,但是随着天光西下又慢慢寒凉,少年从清晨坐到了日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目光紧紧盯着石碑,时不时会伸出手拂去石碑上落下的树叶和尘土,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星辰铺满夜幕,少年抬起头,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是山里的天空好看啊,小时候我就喜欢和娘亲在屋子外看着夜空,娘亲会把我抱在怀里,和我讲那些亮闪闪星光的故事,说那是历史长河中声名赫赫的英雄的化身,当然,也有老人家说每个人死去以后都会化作星辰,没关系,我都信的。”

少年拿起一坛酒掀开了酒塞,轻轻放在石碑前,然后拿起另一坛酒抱在怀里,他低声说着:“那个时候山里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乱糟糟的事情纠缠不清,娘亲会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然后把我抱进屋里,自己则借着昏暗的烛火缝制衣衫,到后来,看物件都不太清楚了,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以后我一定一定要让娘亲过上好日子,我才不管什么世家大族的禁制,他们不让我娘亲进城,没关系啊,那以后我就要站到比他们更高的地方,看看到底是谁说了算。”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上露出笑意,似乎还未喝酒便已经醉了。

“虽然我可以帮着娘亲进山去拾捡柴火了,也可以照料种在屋子后边的菜园子,可是日子还是越来越难,娘亲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年纪轻轻的姑娘,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独自住在山里,真是什么苦都受了个遍,那一年下起了大雪,从来没有过的冷,山里的路都封死了,柴火也都受了潮根本用不了,娘亲就抱着我在那间小木屋里,轻声说不要怕,不要怕……”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被冻死了,如果不是师父和师兄及时赶到,恐怕最后木屋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了......从那之后,娘亲本来就不算好的身子愈发虚弱,即便搬到了宗门山上去,也还是日渐衰落,师父说,娘亲自己不想活了……是啊,这大半辈子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到最后何必再受这病痛之苦呢,一了百了。”

少年伸出手轻轻拍打着酒壶,夜色里,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微微颤抖。

“娘亲走了以后我发了疯地练武,恨不得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刀,直到后来师父怕我走火入魔才制止了我,否则到最后真不知道我会练成什么样,也许就是江湖上的那些个大魔头了……可那个时候,我只是满心满眼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上,像娘亲那样好的人却偏偏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却可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这是哪来的道理。”

“师父说,承源岛上终究还是世家大族说了算的,即便在那之前已经有江湖侠士替天行道惩治了跋扈张扬的豪阀世家,可是野火烧不尽啊……所以我一定要去到那座京城,我要去看一看,那些趾高气扬的世家究竟有何了不起的,我要去看看,所谓的宋家真的就能只手遮天,连自己家族的嫡传骨肉都可以说丢弃就丢弃?”

少年打开了怀里的那壶酒,然后又拿起了石碑前的酒壶,倾倒而下,他拎起怀里的酒,抬起手向上举了举,仰头狠狠喝了一口。

他抹抹嘴,接着说道:“当然,除了宋家,我还恨那个抛弃了我娘亲独自远走高飞的懦夫混蛋,娘亲为了他被赶出宋家,为了他独自困顿山野十年最后郁郁而终,可是他呢,不知道在哪逍遥自在着,所以我发誓,除掉了宋家就去杀了那个混蛋,不过,我从未和娘亲说过。”

少年顿了顿,看着无字石碑,轻声道:“娘亲说,我这辈子都是姓顾的,姓顾名生,不能改。”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还要心心念念着那个抛弃妻子的懦夫,可是娘亲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这是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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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又喝了一口酒,轻轻碰了碰石碑前的酒壶,咧开嘴角说道:“我干了十年的脏活累活,终于走进宋家杀了那群仗势欺人高高在上的畜生,然后一路来到了奇星岛,我要找到那个混蛋,他居然还敢在承源岛打听我娘亲的消息?怎么,自己活舒坦了就想到以前的红颜知己了?”

少年说着恶狠狠的话,可是神色满是凄凉落寞:“我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他,可是呢……可是啊,你怎么就死了呢?”少年喝了一口酒,伸出手轻轻落在石碑上,他的怀里还放着那两封许多年前没能寄出去的信,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一根刺深深扎进少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