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得从六十年前赋阳村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童说起,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学成才连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后位极人臣,官拜宰辅。后来虽遭皇帝猜忌被迫请辞返乡,却也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在这偏僻村寨中当一个闲散先生,开了间小小私塾,谢绝一切外人往来,渐渐地都快没人记得那喜欢坐在院中喝几两小酒的老头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了。也只有那些喜欢念叨往事的老人家,还会不厌其烦地与子孙提起当年朝廷亲自派人将那块木匾悬挂在村寨大门上时的气派。
少年与少女沿着山间小径走进村子里,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过花甲的张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药材,并细细叮嘱如何煎制如何服用之后才向着李家走去。
推开李家两扇虚掩的破败木门,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稚童团团围住,他们昂着瘦削的脸叽叽喳喳着,少女笑着取出篮子内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发下去,不过比这群孩童大了几岁的少女此时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将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进李家昏暗主屋内,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递过的竹篓,满是感激地说道:“真是多谢顾先生了啊。”少年点点头,走向一侧床塌边,看着几个躺在其上面色蜡黄的孩童,眉间深深皱起。
老者放下装满药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篓也走了过来,无奈地叹道:“唉,娄中城那位大人又发了疯,城中已经几日不得安宁,我也只救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老者说着说着低了声音,许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残忍便转移开了话题:“你们今夜也还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来。”
老者皱起眉:“又是秀栾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而老者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那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物,真不该在这已然见不到光明的奇星岛耗费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没有顾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恶魔的刀剑下?
老者看着小院内外这几年勉勉强强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他们的出身,也许几年前的他们还衣食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荫蔽,可如今,不过是丧了家孤了身的可怜人。
老者不是赋阳村人,这间简陋的土制宅院也不过是几年前简单搭建起的,老者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处,官居何位,权势几何,抑或是王室宗亲?总之还是耗费了最后的几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经是谁如今又还重要吗?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又还有什么值得探究追寻的呢?
战火焚烧了城池,也将奇星岛的过往付之一炬,此时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苟活在这炼狱之中罢了。
少年和少女陪着几个孩子又玩了一阵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开后院的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眯眼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中拎着一杯浑浊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唤了一声:“魏先生好。”
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