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再继续为难我,巴尼耶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他站到相机前,试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突然跟我说:‘夫人,我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画面里有两位伟大的人物,这很棒,但我还需要一些东西来装饰背景。我不知道您的庄园里有哪些适合出镜的东西……所以,可以请您来帮我做一下布景吗?’”
“‘如果您对我的意图有所质疑……那么,是的,我就是想让您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您的想法、您的印记、您的艺术’。”
“‘请吧’。”
“我大可以对他的请求嗤之以鼻,并严肃地要求他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再浪费我和费里尼先生的时间。但那天我憋着一股劲,想要向他、向费里尼,也向我自己证明,我并不仅仅是什么财富的门卫而已。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留下属于我自己的遗产。不管这份遗产有多微小。”
“我开始严肃地审视起我们所在的起居室,在脑子里飞快地将我父亲留下的藏品过了一遍,然后,按照我脑海中勾勒的图画,搬了几件雕塑过来,然后重新调换了一下家具的位置。原本靠墙摆放的书桌,被移到了窗边,然后我请费里尼先生在那里坐下,而我,则坐在了他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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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帮我一个忙,把三脚架放在我和费里尼先生中间’,我指挥着巴尼耶。”
“‘好的,女士’。他照做了。”
“‘现在构图是不是好多了?’”
“‘构图不需要变好’……出乎我的意料,巴尼耶这样回答我,‘只要它来自于你,就有意义’。”
“就是那个瞬间,我被他的精神世界吸引住了。他的精神世界并不完美,恰恰相反,那是完美的反义词。他被父亲殴打,被母亲忽视,从取向到爱好,都是那么离经叛道。我想,他必须得发明一些成功的方法,重新制定一些满足的标准,才能让他的人生不至于永远活在痛苦中……”
“正巧,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标准。我被放在财富和权势的圣殿上,跟扭曲的恶魔们一起,被崇拜了数十年,而这种崇拜,马上就会随着福布斯杂志榜单的公布而几何倍地放大……我想,这也许就是上帝让我在那个时候遇到巴尼耶的原因。让我自神龛里逃离,让我真正去审视我手中的财富,能给我自己带来什么。”
“亲爱的芭芭拉,我知道外面的媒体怎么说我,我知道他们觉得我是个年老……嗯,智力衰退、魅力不复当年的老年人,被一位不挑食的花花公子轻易蒙骗,但这不是事实。”
“我很清楚巴尼耶是怎样的人。他观察人们的行为,观察人们的心理。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些引起他同情,也引起他兴趣的东西。我很不满足:我非常富有,但却非常不快乐。巴尼耶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个渴望更多的女人,尽管我已经拥有了400亿欧元。”
“他亲自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默许了他的行为。”
“通过巴尼耶的不懈努力,他将那次福布斯杂志的拍摄,变成了三人之间的彻夜畅谈。他不仅走进了我的心里,也让原本对我和我背后的欧莱雅有些忌惮,敬而远之的费里尼卸下负担,与我成为了朋友。我参加了他《访谈录》在戛纳电影节的首映,意大利的首映礼我也在现场。三年之后,他制作的《月吟》,我更是有全程参与——我不是编剧,也不是拥有正式头衔的顾问,但这是一个关于反乌托邦的故事,充斥着电视广告、选美、现代流行美学、天主教、法西斯主义和异教仪式。费里尼觉得,我的人生与他的童年,颇有相似之处,因为至少电影里的这些元素,都是我们成长的主旋律。所以他会刻意征求我的意见,加入了很多我觉得有趣的桥段和设计。”
“在巴尼耶的鼓励下,我开始着手修建塞舌尔小岛上的度假庄园,试图按照我的审美观念,将它打造成一个地上天堂。他将我介绍给了萨尔瓦多-达利、伊夫-圣罗兰和塞穆尔-贝克特。刚开始,这些时尚艺术界的大人物,都是以近乎诚惶诚恐的态度向我致礼,以为我出现,是为了买下他们,或者买下他们的作品。但很快,他们便成为了我最忠实的朋友,可以与我一起共同创作的朋友。六十二年的时间里,我很少在巴黎市中心过夜,没有淑女会流连于埃菲尔铁塔的灯火通明。塞纳河畔纳伊的宁静,才是我们这些豪门之后应该久居的隐世圣堂。”
“但从六十二岁,遇见巴尼耶开始,我不再经常回到纳伊。我在丽兹酒店过夜,在那里接待我的朋友们,在那里跟他们谈论历史、文学和艺术。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这是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重视,也是第一次与广义上的名人谈笑风生。我是如此地兴致勃勃,以至于就算是坐在起居室里聊天这件事,我也可以乐此不疲地连续做上一周。作为回报,我会从我的欧莱雅金库里,取出一些对我来说不再有价值的所谓‘宝藏’,与他们分享。”
“什么宝藏?打个比方,你在每个百货公司都能看到的伊夫-圣罗兰的化妆品。那是欧莱雅旗下的品牌,我帮伊夫建立的美妆线。那是196……我记得是1962年,才开始独立运营品牌的他,最想拓展的行业。做化妆品需要钱,工厂、流水线、销售渠道,每个环节都是天文数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为后继乏力的品牌发愁。”
“我问他,你需要多少?他俯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一个数字。我故意撇撇嘴,看向站在一旁的巴尼耶,说了句:如果数额特别巨大的话,可能我也捉襟见肘。但幸好,我们的朋友需要的钱,还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伊夫当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梵高知道自己,不必在穷困潦倒中独自死去的那种狂喜。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金钱的巨大权势,与这份权势背后的快乐。一个在外面被万人吹捧,注定会载入时尚业历史,甚至法国历史的人物,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欢乐得忘乎所以。”
“那天,永远沉溺于酒精与药物中的他,破天荒地清醒了一整晚。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给他带来的那份充盈的满足感,比任何致幻的东西还要让他飘飘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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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倒是多喝了几杯,我也很高兴。醉醺醺的时候,巴尼耶把我拉到一边,指着坐在套房的阳台边,抱着膝盖,抬头看着月亮,默默发呆的伊夫-圣罗兰,说道:夫人,您看,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体验。”
“财富的意义,就在于体验。”
……
“这就是巴尼耶的大道理?”
听到这里,韩易心头不禁有些发闷,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芭芭拉的叙述。
“有体验才有反馈,有反馈才有意义。这个道理……不能说错误,但我感觉很稀松平常。很少有人拼命赚钱,是为了财富本身。财富本来就是我们去获得其他快乐介质的一个途径而已……也许,只有像贝当古夫人这样,生来就拥有财富,且财富多到根本就不在她手中的人,才会需要这样的提点吧。”
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重生之后的韩易,对财富、体验以及反馈之间的关系无比熟悉。
他的第二次生命,就是以此为主旋律展开的。
没有‘祂们’的贝当古夫人,需要一个巴尼耶来扮演类似的角色,这无可厚非。
但如果这就是巴尼耶能提供的全部智慧和启示……
那还挺让人失望的。
“这是他的大道理,但不是他唯一的大道理,也不是让夫人赠予他十二亿欧元的大道理。”
芭芭拉一边观察并揣摩着韩易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边柔声叙述道。
“他对贝当古夫人说……”
“夫人,我所说的体验,不光是你花钱时获得的快乐,也不光是你花钱时其他人获得的快乐。这份快乐,太浅薄了。”
“我说的体验,是扮演上帝。”
“拥有绝对财富的您,在这个人世间拥有绝对的自由。”
“而通过消费您的绝对财富,您将这份绝对的自由,如水般向人间泼洒。”
“不管您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未来法国的时尚史、世界的消费市场、女孩们的青春记忆、男孩们送出的第一份礼物……您今晚的一句话,就改变了这段历史或重大、或微小的所有枝芽。”
“您……”
“是人生的编剧。”
“也是历史的起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