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年关一过,天气会暖和得非常快,但仍然还有一段较为寒冷的日子,然而长安街道之上,平民的孩子已经开始穿露出手腕脚踝的春衣,男女孩子的左右手各绑着朱红色的却鬼丸,咬烂了一个半个的,在稚嫩的皮肤上涂抹出淡红色的痕迹。
苏令瑜出门,拂面微寒的风,像此地的魂魄。孩童吵嚷,行人匆匆,新春彩旗在屋顶上扬得很高,一派忙碌而喜气未褪的光景,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往大理寺赴任。
“苏少卿,你今年上任可赶上大考了。”接待她的这位吏员大名非常直白,叫钱来,看着也有快四十岁的年纪,为人非常周到,话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了点,不过讲的也不是废话,领着苏令瑜去交接印绶时便说了这么一句话,苏令瑜挑挑眉头,请教道:“何出此言?”
钱来解释道:“朝廷官员考课,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今年不就是大考的年份嘛?上任头一年就碰到大考,累是累点,不过也是好事,刚上任干劲足嘛。”
他一提,苏令瑜才想起来这回事。每年年终,朝廷都会考较官员一年政绩,奖优罚劣,她去年当官当了没几个月就被一撸到底,当年的考较也就与她无缘,不过今年照理来说是不会出什么事了,她又在天子脚下供职,年终考课是逃不掉的,需得好好准备准备。
这点事,苏令瑜倒一经提醒就明白了,然而钱来像怕她不知道似的,又仔细多说了几句。
“考课考的‘四善二十七最’,‘四善’指‘德、慎、公、勤’,就是考你这人官品怎么样,在任上勤不勤快公不公正,是不是两袖清风,同僚啊百姓啊,有没有说你做事做得不好的,这个只要平时注意点,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七最’就麻烦点了,要正儿八经看看你这人有没有做出成绩来。苏少卿你在大理寺供职,在这‘二十七最’之中要做到的就是‘断决不滞,与夺合理’,您就少不得辛苦辛苦,今年多跟着长官办点案子。”
苏令瑜点了点头。虽然这些她都知道,但对方毕竟是大理寺的老人,好心提醒她,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人家的。钱来左右看看四下少人,便放低了声音悄悄提点苏令瑜,“咱们张寺卿,虽然向来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不过苏少卿要跟他套近乎,那是很容易的,您道如今的侍御史狄仁杰在大理寺供职时,为什么格外受张寺卿爱重?就因为出身像呀,是一路人。”
张寺卿,说的当然就是如今的大理寺卿张稚圭了,苏令瑜当阶下囚那会儿跟他打过交道,略有了解,此时听钱来提起,却叫她留神几分。张稚圭不光是狄仁杰的上级,在某些程度上说来,更是老师,人有爱才之心非常正常,苏令瑜倒是没深想过别的原因。她当下便没吭声,等着钱来继续说下去。
“张寺卿是明经出身,补任过并州参军,狄御史也是明经出身,补任过并州参军。”钱来用那种“大家都懂”的眼神,朝苏令瑜挤挤眼,“您之前不也是吗。”
确实,苏令瑜是没读书科考过的,晋升走的不是正路,不过她之前用沈青潭的身份赴任,沈青潭是正儿八经的明经出身,也确实补任了并州参军。
他这样一讲,苏令瑜就懂了。明经考试内容比较简单,晋升通道也较为狭窄,因此入朝为官以后,在进士及第的人跟前是低了一头的。张稚圭一个明经出身的人,升官直入青云,做了宰相又兼任了大理寺卿,靠的就是政绩。传说他刚入大理寺,就把陈年积案清办一空,其中虽然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但此人的能力和勤奋都可见一斑。
包括后来很受他重视的狄仁杰,也是个集敏锐与勤勉于一身的人物。当一个下属与长官出身相似、性格仿佛,又同样勤奋肯干,当然就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青睐。钱来的提醒也很明显,苏令瑜如今换了自己的身份上任,虽然出身和沈青潭有所差别,但道理是一样的,只要让张稚圭看到她的能力和勤勉,之后的晋升会轻松很多。
毕竟最容易让能吏欣赏的,就是另一个能吏。
只是苏令瑜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她于长安城而言,固然自始至终是个小人物,所做一切远没到街头巷尾皆知的程度,然而钱来身为大理寺吏员,不论职权大小,本身就已经是这个权力漩涡中的一员。苏令瑜不相信他不知道自己的事。
如果今天来这里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官场新人,钱来这一番解释和提醒,固然是纯粹的好心,然而换了苏令瑜,事情或许就没这么简单。钱来对她的态度,或许就代表了现在整个大理寺对她的态度。
观望,不得罪。
“反正啊,您踏实干就行了,咱们张寺卿要带个学生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要是看重您,回回办什么案子都让您跟一跟,不用费什么力气,那‘一最’就到手了,这长安城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做官的,上任好几年了还连个‘四善’都考不明白,那都是没用心经营。”
然而“经营”这两个字,门道可很深。苏令瑜勾了勾唇角,也不接话,正好要过门槛,她伸手作了个请,没把这个话题续下去。
她还没糊涂到会把一个吏员套近乎的话奉为圭臬。
如今还在年节中,大理寺里人很少,苏令瑜早点过来熟悉一下职务,以便年后尽快上手。朝廷对韦弘机的处置一直没说明白,应是李治那边还不肯松口,她始终惦记着这件事。
光是想,也没用。苏令瑜把她那张案头整理干净,还没公文,就先抱上一摞书,看着时辰差不多,出门吃午饭去。
才没走到大门外,就听到女子哭声,苏令瑜眉头一皱,快步走出门外,便见冰天雪地里,一位布衣荆钗的妇人哭倒在地,两旁门卫束手无策,正面露愁烦。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