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歇一会儿,他想。我的力量所剩无几。我的骨骸和鲜血都填在了图特蒙斯的破灭中。
小主,
然后他破开下一层锁,因为没有时间了。
待到后来的时候,最后几层锁已经脆若朽骨。马格努斯清醒地杀死了图特蒙斯最后的活力,从此再没有退路。
也许在这片黑暗之外,网道法阵半毁带来的动荡早已无与伦比,也许整个银河都知道有人正在残忍地毁灭着人类隐藏在匣中的最后希望。
但在这里,世界依然如此安静,任何一点儿最细微的声音都能彻底炸开,撕裂这个濒死的时刻。
马格努斯心无所求,他只是向上伸出手。
他的双指被触碰了。
那一缕光绕住了他的手指,而后落进他臂弯间,如一根轻盈的羽毛,被他捧在怀中。
某种崇高的意念从中流出,照亮了马格努斯的灵智。
他隐隐感触到声音,源自这团无形的光,那是跨越语言的曙光之声,是午时的太阳和爱的至圣火种,也是迷茫的困顿,是严酷而孤独的黄昏后的夜,是非善的垒石和低垂的夜,是一个需求睡眠的形体,需求在黑夜里安歇的灵智。
他有呼求,有困苦,有哀哭,有涕泣,有辨白,有热切,有愤慨,有谴责。他与黑暗抗争已久。
他曾启示列邦的光明,而如今只剩下这残存的一缕未醒寤的灵,痛苦地独存着。
他在他怀中,将最后的灵魂交在他手里。
马格努斯感受到一丝无措,这在如此紧迫的时间追赶下,他本不该有这份多余的感伤。他仰起头,双眼睁开,心想走吧马格努斯,走吧,去维格贝拉赫,去可使太阳重新诞生为星辰的地方。
唯一的光已经在他怀中了,他所见之处再无光亮。他要找到去维格贝拉赫的路,他需要一条光明之径。
马格努斯想象着一柄雕刻刀,足够纤细,足够锐利。
接着,他继续用左手抱着这束光,右手探进虚空,取出雕刻针,睁着右眼,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一丝不苟,在自己的眼球表面稳稳地刻下指向维格贝拉赫的符文。
这项工作完成后,他从眼眶中取出已经转化为无形烛光的眼球,捧在掌心。身前的黑暗中再度浮现出一层隐隐的指引路径,这是离开黑暗王座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开始向着眼球所示的方向前进,而帝皇所留的最后一缕对黑暗之王的束缚终于不堪其重。
他身后的黑暗终于出现了反应,翻涌着追赶他的后背,寂静组成令人窒息的镰刀与卷须,勾穿他的身体,一遍遍将他向后牵扯,却不敢直接深入图特蒙斯内侧。
马格努斯跌跌撞撞,像一块磕磕绊绊的滚石,抱着那束光艰难地跑起来。
黑暗离他有多远?他是不是快要被追上了?
马格努斯摇晃着,向前迈开脚步,在痉挛不断的黑暗世界里前进,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艘快被风浪掀翻的小舟,有时他如同从高处猛然坠落千米,砸碎在下方的巨石上。他爬起来,痛苦地咆哮着,不间断地奔跑,同时保护着怀里的光。
他在做什么呢,马格努斯?听起来简直就是一次畏罪潜逃……他刚刚篡改了图特蒙斯的能量流向,他甚至炸开了所有的封锁,现在他带着帝皇在黑暗中像个傻子一样夺命狂奔,或者像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狼狈昆虫,一边抽搐一边蹦跳。
或者他早就死了,现在的世界全是他死前那一个瞬间里被无限延长的幻想,他其实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在他亲手破坏了他耗尽心血的图特蒙斯之后,他就已经死得彻底了……是这样吗?也许是这样。
可他不希望如此,他也痛恨毁灭,不喜欢黑暗,讨厌没有希望的赌局,希望自己能一直在簇拥下活着,希望自己在光辉的灿烂太阳下吃着普洛斯佩罗的甜点,转着手里的翡翠色羽毛笔……
两百年前,他就是这样无忧地生活,唯一的烦恼就是明日研究的课题。他在提兹卡的贤者们庇护下恣意成长,夜间与帝皇一起在奇幻的汪洋中展翅飞翔,浸在泛着纸张香气的书堆里,听着自己心的声音过他快乐而纯粹的生活。他觉得这曾经就是他需要的一切。
有时候他也知道一个人总要成长,在他长大的过程中责任会落到他的肩膀上,作为他曾提前索取的童年生活中的快乐的延期报偿,但他不想独自承受那些痛苦,也不想面对别人期待的眼神,因为它们烫得太伤人。
白天他享受着大家的崇拜,夜晚他担心自己会愧对他在乎的人的指望,偶尔躺在星空下望着提兹卡的繁星他也会担心自己是否不够好,自己的推脱和逃避是不是配不上别人的敬仰。他希望他能够单独活在一座洁白纯粹的高塔里,抬头就是天空而周围没有别人的注视。
很快普洛斯佩罗天翻地覆,他的老师们和他的朋友们死去了那么多,而他至今都怀念那时候他们抓着同一本典籍抢着要第一个看的欢声笑语。想念阿蒙给他带来的他错过的集市上的饼干。想念大图书馆流光溢彩的外壳和天上暖烘烘的太阳。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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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在黑暗中不断奔跑。眼球已经带他跑过了许多个弯曲的分支,有些分支上下对折,有些水平与垂直的汇聚线让人难以分辨,而他已经累极了。他太疲倦,他的力量早就不足以支撑他的消耗。
他的心极快地收缩,世界天旋地转,他真的还在往前跑吗?他的脚步是不是已经停滞了?
他在纯粹黑暗的寂灭中付出的努力全部不过是他的错觉和幻想吗?
一个瞬间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普洛斯佩罗,轻盈地越过地面雨后积起的水潭,在晴朗的太阳下四处闲逛……
哦,那些差点被他冒失撞到的人的脸啊,一张张地从他面前闪了过去,组成了他生命存在过的碎片……他多么爱自己的生命啊,多么喜欢他曾经拥有的世界,而不是这片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屡次绝望的死寂黑暗。
他的身躯仍然在遥遥地下坠,不间歇地沉沦,把他往窒息的墓园里掩埋……
告诉我,无论是谁都好,告诉我,我在做正确的事吗?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环境似乎发生了变化,黑暗中浮现出隐隐可见的复杂感知,斑斓而满怀恶意,急切地盘旋涌动……浓雾在周围呼啸疾驰,充盈涌动,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疯狂地抓挠着网道的外壁——而马格努斯早已在重塑图特蒙斯的同时,加固了他所能加固的一切。他希望这真的能顶上用场。
有一个瞬间,恐怖的纯粹黑暗狠狠揪住了他的脖子。他被某种凶恶的力量间接地击倒在地,摁在网道内弥漫的浓雾里。眼球脱手甩出。
怀中的帝皇之光闪烁了一刹,马格努斯担忧地颤声喃喃:“没事的,父亲,别管……”
他盲目地一手摸索着,颤抖不已的手臂仔细扫过周围每一寸崎岖的路面,直到他的小指触碰到受符文保护的圆球。灯火再度亮起。
他挣扎着站起来,试了三次或者四次,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他抖得太厉害了,他的呼吸里也涌动着黑暗冰冷的气味,而他的力量像流逝的水汽,从他的意志力颤颤巍巍地飘散。
“别管那些东西,父亲,”他说,“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仿佛看见了帝皇的背影,那一袭微微晃动的长袍,那些蜡烛,那些等待着他仰望的星光……
他侧耳倾听,好像还能听见帝皇稳定的脚步声,就响在他身旁,还有那抬手便被挥散的亚空间风浪。他亦步亦趋,看着周围每一点闪烁的纷繁色彩——现在只剩一盏火烛,燃烧在他自己的掌心。
马格努斯用力地吸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他怀中的光是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内侧?
他的脸颊湿润了。
离开普洛斯佩罗后他就担任起领导者的职责,他率领自己的战士兼学者为人类作战,就像现在这样,他挤出一些残存的力量,撑开一层薄薄的护盾,用于抵挡混沌拍击网道带来的风浪。
有时他位于战阵的前端,有时他坐镇高空的舰船。上千乃至上万灵能者众心合一,将超越现实的危险力量倾注在同一场战役中时,他便是与他们一同撑起守护坚盾的那一个最后的主宰者与引导者。他重复着他曾在百万士兵的战争中履行的职责,只不过如今他孤身奋战。
近两百年前他不再是一个孩童,一个少年。他成年了,当上了领袖。多数时候,他受人尊敬,甚至畏惧。尤其在验收年度研究成果时,连阿里曼都躲着他跑。他挥动兵器,指引方向,在广阔的银河中目视远方,将一颗颗繁星纳入囊中,然后呈递给帝国的光辉。
有无数决策经由他手,数不胜数的命令由绯红君王在羊皮卷底部亲笔签名。他被一些星球圣化为至高的君主半神,被一些地方视作玩弄术法的无情霸主,也有凡人称他为神圣光辉下的杀手。
他欣然接受这些不祥的称呼与指责,即使偶尔心有不忿,自觉委屈。他从未怠慢职责,他敢以普洛斯佩罗立誓。
他是他人的明灯,他的身影也是他的战士们辨识道路的路标。上万名千尘之阳,以及无以计数的辅助军和船员……他们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