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瑟斯低声继续说道:“当时的情况极端危险,在之后的调查中,我们才意识到自己的种族险些再一次濒临全灭。十四号舰上的深渊力量随时会扩散到整个舰队,你们要知道,并非只有舰长发布求救信号才会导致污染扩散——不需要舰长,不需要信号台,只要有一个十四号舰上的公民,用手中的个人通信器,稍微给自己在其他飞船上的亲友发一封诀别的信息,整个舰队就有几率全部感染!”
我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是的,不需要什么舰长发布的求援信号,深渊感染起来可不会挑拣什么“足够上档次的频道”,它无孔不入,哪怕最低级的通信信道也足以构成感染媒介。我相信当时的希灵人还保留着民用的通信网络,普通平民要给其他飞船上的亲友通个电话绝对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哪怕十四号舰长有权限锁定整艘飞船所有的通信频道,但万一他没来得及这么做呢?万一他晚了一秒,已经有平民打电话给家里人了呢?
万一——那位舰长自己也陷入慌乱了呢?
“不管是出于恐惧,出于慌乱,出于求生欲望,还是其他什么人之常情,几百万平民中要出现一个和亲友诀别的,何其简单,”安瑟斯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十四号舰是一艘巨舰,人口将近千万,而当时有能力和其他方舟联络的人有四百二十三万,在舰长下令炸毁飞船通信塔之前,有四百二十三个不定时炸弹会摧毁整个文明——幸运的是,十四号舰长是个当机立断又铁血无情的人,他几乎没有思考,在有人反对,或者有软弱派向其他飞船求救之前,他用自己的终极权限瞬间炸毁了整艘飞船。”
安瑟斯的故事讲完了,我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就连旁边的珊多拉都一副松口气的模样:回到当年,假如当时那位舰长反应慢一秒,或者他心软那么一下,怀有那么一丁点的侥幸心理,就没后来的希灵帝国什么事了!
“如果再回到那一幕,”安瑟斯看着我的眼睛,“将整个种族的命运交给四百二十三万个会怕死、会怕疼、会失去理智、会痛哭流涕屁滚尿流的凡人,还是交给一群在关键时刻能够关闭一切情感,毫不犹豫集体自爆的理性生物,你会怎么选?”
“如果我们想苟延残喘,找个安定的世界了此余生,等深渊来的时候就再度逃亡,那么自然可以选择前者——只要跑得够快就没问题,但假如想报仇,想跟个战士一样堂堂正正地和那些东西厮杀到死,就必须选择后者:让凡人退散,不能给原体拖一丁点的后腿。到时候哪怕与深渊作战的已经不是我们这些落伍的旧希灵人,我们也至少用自己的方式给孩子们腾出了地方,作为家长,至少不是废物。”
安瑟斯提到了“拖后腿”三个字,沉重刺耳的三个字,但当完全了解了流亡年代的惊心动魄之后,我只能承认:这三个字是唯一适用的。
与深渊作战,需要的不仅仅是凡人之勇,以复仇为前提生活着的希灵先祖,完全明白要战胜一个冷酷无情的敌人就必须比它更冷酷无情——至少在他们还没能掌握压倒性的技术实力之前,从意志力上着手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于是我们将原体作为文明的继承者,把一切能教给他们的知识都教给他们,随后流亡舰队分成了两部分,”安瑟斯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反而轻松起来,“我们在逃亡中也是有所发展的:通过收集偶然遇到的世界残骸里的物资,我们制造了一批新的飞船,更先进,更快捷,而且有实验型的精确导航设备,我们把这些飞船交给原体,让他们找一条与流亡舰队现有航向完全相反的路,一路前行,永远不要回头,从那天开始,希灵使徒就代替了旧人类。没有一个旧人类留在原体们的飞船上,因为任何一个凡人都可能成为被深渊突破的弱点,流亡舰队继续前进在原定的航线上,企盼能找到一个安稳的,不会被深渊找到的世界来试着重建文明,不过……后来的事情你们也能猜到了,你们发现了方舟残骸,舰队最终没能逃过深渊的追击,而且舰队覆灭的原因果然还是凡人的弱点:民众的慌乱和首领的错误决定导致舰队全灭,起码在我的飞船解体时,通讯频道中已经没有任何回声了,所以大概没别的幸存者吧。”
安瑟斯终于讲完了这些漫长的历史,休息室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就连总是动来动去的人偶少女也很懂事地安静下来,窝在我腿上抱着我的胳膊,转过脸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安瑟斯,我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你们抹掉了原体记忆中关于创造者的很多资料,对吧?”
“是的,”安瑟斯笑着点点头,“我参与提出了这个决议,并且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原体感情虽然淡漠,但总会发展出完整的情感模块,如果他们记忆中有创造者的太多信息,我担心他们会过早地回头来找自己的‘父母’,那时候我们还不太敢确定感性和理性模块的切换临界点是什么,所以只能抹掉他们关于创造者的资料来减弱这种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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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这么多年来都记不起自己的创造者长什么样,”珊多拉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希灵使徒的标准,也勇敢至极啊。”
“但凡人的勇敢总是暂时的,你知道在舰队即将覆灭的时候,有多少人冲动地想要掉头追赶原体们离开的方向,妄想让那些孩子们来保护自己么?”安瑟斯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那些人中不乏勇敢的战士,如果面对别的敌人,他们永远不会软弱,然而深渊恰好会影响人的心智,凡人的意志力轻而易举就会被深渊软化,然后神经错乱。”
我和珊多拉都不说话了。
“讲讲当时在故乡世界爆发的深渊的情况吧,”珊多拉舔舔嘴唇,问出了一个很多人都关心的问题,“根据您的描述,那是一次超大规模的爆发,即便在我的记忆中,也很少遇见这种蔓延许多个世界的深渊灾难,它最初是以一个‘门’的形式出现的?当时规模有多大?”